家园（明楼晚年回忆）
我第一次见到明楼先生，是在巴黎郊外的湖边。我正拿着画笔涂着画布上的留白，明先生就默默的走了过来。我诧异抬头，看到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，眼眸深深，岁月亦没有折损他的光华。
“这画，叫什么名字？”明先生问。
“尚未起名呢。”我笑笑。
明先生的眼神里散出些许我看不懂的光来，似蔓蔓青萝，又似萎萎叶落：“就叫家园，可好？”
我有些呆滞，不懂这位突然走过来的先生何意，愣愣问道：“家园何解？”
“湖畔旁，树林边，家园。”明先生痴痴的看着我的画:“姑娘，能把这画卖给我吗？”
“这……”我犹豫:“先生，这是我的作业……”
明先生黯然的低低头:“姑娘，我的家就在湖对面，你愿意去喝杯茶，听听我的故事吗？”
我惊讶，早就听说过学校鼎鼎大名的明楼先生就住在这里，莫非是眼前的男人么:“您是……明楼先生？”
明先生点点头，转身向湖对岸走去，我收起画板，跟了上去。
明先生的家是一栋两层小楼，初见时不曾想过，在此后的几十年中，这几乎成了我的第二个家。
先生的院落中竟摆放着一套中式茶具，我惊喜莫名，自八岁离沪后，我已十年没有喝过茶。
“这是苦丁茶。”先生缓缓将水注入杯中:“以前在上海，我和他常常喝。”
“他是巴黎大学的高材生，学了好多年绘画。”
“我也是巴黎大学的呢，我也学画画，先生。”我小声说。
“是吗？这真的是缘份了。他啊，以前是索朗先生的学生，也不知道索朗先生退休了没有。”他斟好一杯茶，放到我面前。
我拿起杯子:“索朗先生年事已高，不过仍在教授油画，我也是他的学生。”
先生的眼中含了笑意:“怪不得，我总觉得你和他的画，风格有点像。他以前，也画过湖畔林边。不过他呀，管这叫无题。”
“后来啊，这画送给了大姐，我就给它改了名字，叫家园。因为这就是我梦中的家园啊，有他，有大姐，有小弟的家园啊……”
先生的脸上浮起一阵阵温暖的涟漪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的画，好像是在透过画，看些别的什么东西……
我喝了一口苦丁茶，只觉苦的眉头都要打结了:“先生，这茶好苦，我还是喜欢龙井呢。”
先生从画上收回目光，微笑着看我:“别吐，咽下去品一品。”
我咽下茶水，只觉得在极致的苦味后泛起淡淡回甘，似雨后清新:“先生，后味很清甜。”
明先生笑了:“我从小就爱喝苦丁，不知为什么。家姐爱铁观音，小弟甚喜龙井。唯有他，能陪我喝上一壶苦丁茶。他刚到家里来的时候，瘦瘦小小的，拘谨的很，给他什么就吃什么。我起了坏心思，倒了一壶苦丁茶给他，他苦的脸皱成了一团。我问他，好喝么？他艰难的点点头。我又问，那以后陪大哥喝这个茶好么？他声音低低的说，好。”先生失笑。
“在巴黎的那段日子，是我此生最快活的时光。那个时候，我学经济，他读艺术。整日只与彼此和学业为伴，真的是很纯粹。”
茶杯氤氲的香气和先生略带沧桑的声音徐徐围绕在我周围，莫名竟令我想起童年的美好记忆……
“日军入侵，国将不国，我决然的投身革命，只是我没想到，他也会随我一起。”先生苦笑:“其实也很对，青瓷和毒蛇，在很久之前，就是一个人了。我们，都是对方的影子啊……”
“抗战爆发了，我失去了我曾爱过的女人，失去了最重要的大姐和小弟。我原以为我不会再失去他了……”先生眼眸中沁出泪水来，很快濡湿了脸颊:“抗战胜利的前夕，他为了保护即将暴露的我，毅然牺牲了自己……我忘不了他将我打昏前的微笑，那么平静，那么安宁，仿佛下一秒就会对我说，大哥，我们回家吧。”
先生已经泪流满面，我递过去一张纸巾，先生默默接过:“我以前答应他，抗战胜利后，我要带他一起回巴黎，找一个湖畔林边的地方，与他过一辈子……其实，只差两个月，他就能看到胜利的旗帜了……”
“我离开上海的时候，除了一些银钱，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，那幅家园，也落在了明公馆里。我日思夜梦的家园啊，即使我已经找到了我们想要的家园，可终究，再不是家园……”
我抬手摸摸脸，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落了泪:“先生，您很爱她吧？她一定很幸福。”
先生喝了一大口苦丁茶，慢慢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来:“是，我爱他，很爱他。”
我接过相片，一瞬间愣住，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我的心情，因为那相片上，赫然两个清俊的男子。一个是先生，那时，他还很年轻。旁边的青年勃勃英气，有着和先生一样沉沉若朗空的双眸。他们明明不一样，但一眼看去，又好似神骨相合的一人。是了，如此灵魂伴侣，本来就应是一人。
“先生……”我低喃:“这画送给您，我相信，他一定在远方，悄悄的爱着您。可能……也许就是他指引我来到这里，为您再画上一副……家园。”
先生有些累，在躺椅上悄悄的睡着了，手中，还紧紧拿着那幅‘家园’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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